枣树,枣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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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5-02-05 22:12:38 作者:路来森

枣树,枣树

路来森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1

那个时候,陌生人去展平村,不识路,若是问起邻村的人,人一定会说:往前走,村头有很多枣树的那个村庄就是。在展平村,枣树,是那样的普遍,那样的招摇,那样的深入人心,竟然成了村庄的一张招牌。人们对一个村庄的认同,落实到了一种果树上。

那个时候,我还小,我还是一个孩子。无所事事,同那个时代的其他小孩一样,整日穿行在村庄里,穿行在枣树间。我透过随行的季节,仰望季节里枣树的每一寸时光,和它时光里的容颜。以至于很多年后,枣树都固执地穿行在我的记忆里,让我瞻顾,让我回望。

展平村的枣树是那样的多,能让你忽略村中的所有细节性的东西,你举目,满眼都被逼视着,充溢着。村头,巷口,屋角,庭院,空闲的园地里,到处都是枣树,你无法躲避它的存在。特别是前后两条街道的两边,皆是搂抱粗的大枣树,抚摸着它们那粗糙、坚硬的树皮,端详着它们那倔强地刺向空中的树枝,你会感受到一种硬实的厚重和沧桑;你会觉得,这个村庄所有的悲喜、哀乐仿佛都熔铸进了这些枣树里,这一棵棵的枣树,就是这个村庄一页页的历史。街边的房屋,灶头的炊烟,地面磕绊的石块,雨后的流水,都被遮蔽了,被遮蔽成一种沉默无语的虚无。

在这儿,只剩下了枣树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2

我穿行的第一个季节是初夏,那真是一个明丽而又浪漫的季节。

那个季节里,细碎的枣花开了,小麦正在收割,放蜂的养蜂人住进了村子里。从西面的山坡眺望村庄,村庄的上空就仿佛笼上了一层浅黄色的纱幔,漂浮着,游弋着。村子里,到处都溢着新熟的麦香和枣花的微微的香甜。街道两边,低垂的枣枝搔着行人的脸,抬头,即能看到嗡嘤在枣花间的蜜蜂,振动着薄薄的翅翼,时辍时逸。偶有一辆拉麦捆的马车走过,枣枝刮着麦捆,车行过,地面上便留下了稀稀落落的麦草和破碎的枣叶,明亮的夏日里,就留下了些许的落寞,像是谁,用一种尖尖的锐利在心头轻轻地划过。

我那时,唯一的忙活就是游玩,同我那些知己的伙伴。我们去看村头的养蜂人,看养蜂人头戴一顶网状的帽子,在那儿忙这忙那,看那些蜜蜂轻飘地环着他旋飞,他却低头,兀自干着自己的活儿。他的镇静让我们佩服得只剩下羡慕和崇敬,直想自己也去做一个养蜂人。但我们还是明白,这些养蜂人就是冲着我们村的枣花来的,冲着我们那遮天蔽日的枣树来的。于是,我们选择了离开,离开养蜂人,到村子的枣树下捉蜜蜂,每捉到一只,就残忍地将蜜蜂撕作两截,然后放到嘴上吮吸蜜蜂肚子里的蜂蜜,在残忍中享受一丝微甜。那种残忍的游戏,好像只是生命季节里的一种单纯的需求,毫不考虑对幼小生命的摧残和破坏。

我们像游鱼一般在枣树间穿行,在街道上浮游,一边行走,一边还不时跳起,捕捉缀在枣花上的蜜蜂。心情的欢快,似这个季节里开放的花朵,是那样的明灿,那样的张扬。

幸福的时光如白驹的跳跃,不知不觉,十几天就过去了。那些浅黄、细碎的枣花开始纷然离枝而去。你随手扯一根树枝,都会要有众多的枣花簌簌落下。长大后读苏轼的《浣溪纱》“簌簌衣襟落枣花,村南村北响缫车,牛衣古柳卖黄瓜。”觉得这词,就是为我们村而写的。“簌簌”二字,写得真好,让人读了,似是看到了枣花碎梦般的降落,听到了枣花匝地的声响,一阵麻酥酥的感觉流布全身,让人醉倒在初夏的好时光里。

花落的时候,我们从前街走过,就常常看到“饼匠”家的老妇人,身穿一件灰蓝色的大襟衣服,端坐在自家门前的青石墩上。她端坐的姿势,和她那身灰蓝色的衣服,总让我们想到倒流的时光。她会长时间地仰头望天,枣枝细碎的斑驳的影子投在她的脸上,透着一种茫然和无绪。风起,花落,老妇人就笑了,灿烂如婴儿。我们觉得奇怪,有时会停下来,站在旁边,莫名其妙地看着老妇人。老妇人意识到,就立刻低下头,望向前方,一脸严肃、庄重的样子。我们觉得无趣,讪讪地走开了。现在想来,笑着的老妇人,也许正如今天的我,是把回忆的石头投进了自己的心湖里,于是,在她垂老的容颜上荡起了阵阵的涟漪。

枣花落尽了。老妇人不再坐在门前的石墩上。我曾走上前,用手抚摸那个青黑色的石墩,觉得石墩,很滑,很亮,很凉。

枣花落尽了。放蜂人也走了。蜜蜂也飞走了,失落留在了我们心里。枣树上,留下了一颗颗青涩的枣儿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3

中秋前后,北方的玉米开始下棵了。

像是为了印证某一个祈求丰收和喜悦的谶语,枣树上的枣儿也成熟了。大红的枣儿挂满枝头,在秋风里传送着某一种祝福和吉祥。

于是,扑枣就成为了一件盛事。总是在前一天,就把扑枣用的工具准备好,比如:扑枣的木杆,竹筐、人手等。第二天早晨,天微微亮,扑枣工作就开始了。有人爬到枣树上,过于高大的树,要爬上几个人,他们手持木杆,左右横扫,枣儿即如喜悦的冰雹,落在地上,砸在大大小小、男男女女的拾枣人的头上。据说,枣枝被打的愈厉害,来年的枣儿会结的愈多,所以,扑枣的人总是猛打猛扫,痛快着,淋漓着。枣杆相击、枣儿落地的声响传得很远,击打着清空中晨曦的宁静。

有时,同一个早晨,会有数户人家在扑枣,声响此起彼伏,嬉嚷声连成一片。

这样的扑枣,要持续半月左右的时间。半月之后,村庄的上空,就只剩了枣枝上稀疏的树叶,寂寂然缀在枝头。

但总有些枣儿是打不尽的,只因它们的位置太高,人攀爬不到,木杆儿够不着,于是,这些枣儿就高踞枝头,摇曳着,一直摇曳进寒冬里。有一些人家,枣树是生长在自家的庭院里的,就特意留下一两根枣枝,伸展在日渐寂寥的庭院中,好像是有意给自己拉长那份红红的热烈和喜悦。

所以,后来我想,“金秋”二字,最是离不开我们村庄的枣儿的。

落树的枣儿,忙坏了那些串门的婆娘。展平村的习俗,每年的八月十五都要看闺女,因之,这个时候,有闺女的婆娘,总会装上一篮鲜红的枣儿去看闺女的。一篮鲜枣跨在胳膊上,乐颠颠地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,是一道喜悦的风景。浮云在飘,飞鸟在唱,连路边的行将枯萎的衰草也仿佛昂起了头。

更多的枣儿则留在了家中,家家户户都铺开自家的箔幛——晒枣儿。晒枣儿是一件细致活儿,急不得,快不得,大多是村中的年老的妇人去干。她们把枣儿均匀地散布在箔幛上,静静地守候着太阳洒下的阳光,一直守候到太阳将枣儿晒瘪,晒干,期间还要将虫蛀的和腐烂的枣儿剔除。那一段时间,我的祖母就是这样天天围着箔幛转的。她伸出自己干燥的手,一会儿翻翻,一会儿挑挑。一张苍老的容颜不时绽放出满意的笑容。她总是为自己丰收的枣儿喜悦着。她知道,这一箔箔的枣儿会换取全家人的日常用度,会维持一家人的温暖。那个时候,展平村因为有了枣树,就显得比别的村庄富足些,也让别的村庄心生羡慕。

晒好的枣儿要收起,装进布袋里或者木箱里,等待年底价钱好的时候,拿到集市上去出售。可也没有忘记给自己留下一些,过年蒸年糕用,黄黄的年糕堆起一座枣山,预示着来年的幸福和吉祥。

乡下人知道,日子是一天天地过下去的,他们总不会忘记未来,总希望把幸福拉得更长更长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 4

其实,我最喜欢的,还是冬天的枣树,我觉得冬天的枣树,其形态,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枣树。我甚至固执地认为,鲁迅先生在《秋夜》中所写的枣树,应当放在冬天才是最合适的。“在我的后园,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棵枣树,一棵是枣树,还有一棵也是枣树。”一种坚韧,一种挺拔,一种孤峭的寒冷。

那种恣意的孤傲,正是冬日枣树的特质。

初冬的枣树,枝条上犹缀着几片脆黄的枣叶,或许,几根高高的枝条的顶端还踞着几个熟透了的枣儿。那时,我常常与自己的伙伴,满村子里转着用石块投掷这样的枣儿,总是连投几块石头才能掷下一个枣儿,掷下更多的,是那些孤蝶般飞着的栆叶。可看着这落叶,我们也觉得很美,内心里产生一种萧然的情绪,这种情绪,和这个初冬的季节是很适应的,和进入宁寂的村庄也是很相适的。感觉,那样的冬季,很美。

几场寒风之后,栆叶就全部落尽了,只剩下光秃的树枝,硬硬地戳向空中,疏疏落落。空旷得如同放大了你的心思。你会发现,枣树的树皮更加粗糙、龟裂,每一根树枝,都像一种坚硬的信念,努力地向上提升着。每一棵枣树,都变成了一个巨人,大写在空中。

一个人走在枣林中,头顶上枝枝杈杈,天空被划成了一块块碎片。心如刀切,生命如影子般支离。那种感觉,是只有在深冬里,才能感受到的。

我家的庭院中有一棵巨大的枣树,好多个冬天,每天早晨醒来,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枣树上那摇曳的树枝。有时风大,树枝就会发出尖利的鸣响;有时,天气晴好,树枝上就聚满了跳来跳去的麻雀,唧唧喳喳的叫声喊醒了那个冬日早晨的岑寂;有时,天蓦然就下了一夜的雪,雪挂枝头,银装素裹,静默得如同仍在延续着夜晚的沉睡。那许多个冬日的早晨,我就是在和枣树的对望中度过的,枣树,也就在我的童年中,划下了深深的印痕。

还有那许多个冬日的夜晚,祖母会常常捧出一把储存的枣儿,放到我面前。我一颗颗地咀嚼着,枣香馨口。祖母笑脸相望,煤油灯下,室内,就溢满了温暖,和那种绵醇的爱。我觉得,祖母就成了一棵高大的枣树,她正用自己的爱庇荫着自己的孙子。

以至于很多年后,我总会把枣树和祖母联想到一起。

想到某一种崇高,某一种伟大。

 

路来森,笔名:三木斋、秋水斋,山东乐昌人,中学语文高级教师,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,中国散文家学会会员。 

(附通联地址:山东省昌乐县第三中学  邮编:262409  Email:lulaisen123@163.com  电话:1358362820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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