枣魂

多年前,一位山区的同事拿来一袋红枣让大家品尝,那枣通红油亮,入口清脆,细细咀嚼一股甜香留于唇齿之间,直觉遍体生津,神情气爽。从此，那枣儿便植入我记忆的土壤，令我心驰之神往之。

去年金秋，一位山区表弟送来结婚请柬，想到能与念念不忘的枣儿亲密接触，一偿夙愿，我欣然前往。

车子一路向北，路两侧低矮的丘陵渐渐被高耸峭拔的山脉替代，曲曲弯弯的公路蜿蜒于半山腰，向下望，山脚下的土石被切割成纵横交错的沟壑。这逶迤绵延的山脉经历了怎样的沧桑岁月？遐思间，同行的一位大嫂忽然惊呼：“看，枣林！”我一激灵，顺着大嫂的手指望去，但见一片绿色的云海随山势跌宕起伏，一簇簇红色的宝石犹如繁星点点散落其间，我真想立刻停车，扑入海的怀抱，聆听海涛声声。

车子缓缓驶进这座太行山脚下的小村，只见几十座新房棋子般错落于山坳间。车在表弟家的二层小楼前停下，新郎、新娘已侯在门外，新娘妖娆妩媚，新郎气宇轩昂。宾主相见，握手言欢。听说表弟是当地一家枣酒厂的经理。迈步进屋，房内摆放一套进口家具，彩电、冰箱、电脑一应俱全，墙壁以高级墙纸装饰，屋顶天花板垂落五彩灯饰，脚下是光滑的地板砖。席间鸡鸭鱼肉，甚是丰盛。我情有所系，无心留恋，随趁隙溜出。

表弟家的小楼依山而建，楼后便是一片枣林。我手脚并用，拨开草丛，绕过荆棘，攀援而上。眼前豁然开朗，那葱葱郁郁的绿色涂满了我的视野，又缓缓漾开溯流入云际。我脚步轻盈，如鸟儿般滑翔于林间。那枣树有的秀颀挺拔玉树临风，有的虬枝盘旋，姿态娑娑。而树干，无一例外的焦黑斑驳，有的甚至褪皮开裂，露出碗大的疮疤，有的根系裸露，青筋暴突，怒茁于山石的罅隙间，仿佛历经沧桑的老人，无言的诉说风霜。那茂盛的叶片在阳光下，点点跳跃如金，一串串一簇簇红色的玛瑙闪烁其间，恍如童话中的圣诞树，缀满沉甸甸的希望。脚下是青青的芳草地，头顶是幽深如湖的蓝天，我闭上眼，靠在一棵树干上，享受这一刻的惬意与宁静。

“闺女，你是来喝喜酒的吧！”一声亲切的问候将我拉回现实。睁开眼，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站在身旁。我点点头，“您是……”“这片枣林就是俺家的，来，尝尝俺这山货。”说着，老伯伸手捋下一把红枣塞到我手里，那是一双结满老茧粗糙如枣木般的手。我细细咀嚼这份朴实与热情，一股醇香盈于心间。“俺们小时候就是吃这枣长大的。后来……”“后来怎样了？”我追问着，老伯额上每一道岁月留下的印痕，仿佛都隐藏着一段故事。“后来日本鬼子进了村，在山上修起了炮楼。他们经常到村里扫荡，我们就把一棵枣树栽到西山顶上 ，村民轮流放哨，鬼子一进村树就放倒，鬼子一走，树又栽好。有一次鬼子们下了山，乡亲们都躲进深山里，我因为腿疼，刚走进这片枣林，就撞上鬼子，领头的鬼子逼问我八路军在哪，我说不知道。鬼子就折下一条枣枝，刷一下抽在我的脸上，当时血就模糊了我的双眼。”老伯的脸有一瞬间的痉挛，那刻骨的痛仿佛又穿越时空真切地攫住他的神经。“从此，我恨透了鬼子。我主动给八路军放哨、送信，一次次将鬼子引进枣树趟，使他们陷入八路军的埋伏圈。”

我眼前不禁浮现出这样一幅画面：无数支机枪隐伏于坡坡岭岭，沟沟壑壑，掩映于枣树丛中。号角声里，枪林弹雨，炮火纷飞，鬼哭狼嚎。“打倒日本帝国主义”的呐喊声震云霄，战士们如离弦之箭，似下山猛虎，硝烟弥漫中，鬼子的尸体血肉横飞。 “鬼子接连打了几次败仗，气急败坏，竟放火烧山，可怜几百亩枣林瞬间成为焦炭。鬼子惨无人道的行径激起了乡亲们的义愤，山区村民全部加入民兵的行列。成了八路军的坚实后盾。大家平时耕作，战时就和敌人斗争。让我们惊喜的是第二年开春，枣树又发芽了，他们的根部又酿出了新的枝叶。枣树趟又成为我们和敌人展开斗争的重要场所，一直到把鬼子赶回老家去。，后来三年自然灾害期间，枣儿又成了乡亲们的救命粮。我们把枣磨成面，掺上玉米面、山药叶、野菜蒸成粘糕吃，虽然吃不饱，却不至于饿死。”老伯的目光伸向远方，他完全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。我轻轻抚摸枣树苍老的皮肤，仿佛触摸历史斑驳的血痕。

“现在呢？”“现在……”老伯收回目光，笑意盈满每一圈皱纹。“现在，枣树成了我们的摇钱树。每年枣一落树，就有大大小小的车辆前来收购，听说我们的枣都销售到国外了，离这儿不远的镇子建了好多的蜜枣厂、枣酒厂。看到我们村的小楼了吧！从前村子里的后生都往城里跑，现在他们都回来创业了。你表弟不就是枣酒厂的经理吗？以前娶媳妇，连娘家接那天都没有鸡、鱼、肘子，现在第一天这些都全了。”老伯笑靥如花：“过几天我孙子也要结婚了，他在蜜枣厂跑业务，到时闺女可要来喝一杯喜酒啊！”我笑着应允，禁不住思绪万千。你看这位老伯身板硬朗，鹤发童颜，精神矍铄，声如洪钟，哪里象年逾八旬的老者？是什么赋予他对生活如此的热望？——是枣树！是这不屈的精灵!千千万万枣乡人正是凭着枣树的那种坚韧不拔、顽强进取的精神，创造着灿烂辉煌的明天！这种精神，正是滋养我们民族生生不息的血脉啊！

哦，枣魂，你这民族之魂！你这华夏之魂！你与民族共荣辱，你与华夏共生存！

那夜，我做了一个梦，梦见自己变成一株硕果累累的枣树，与万千姊妹一起并肩而立，笑迎金风！